珞白

作者admin

11 月 3, 2025 #都市

  黑色风衣的轮廓在门镜里压得很低,女人俯下身时,垂落的黑发像浸了水的墨帘,顺着镜片边缘漫进来,几乎将我胸口以上的位置全掩住了。

  我握着手机的指尖在屏幕上洇出细汗,指节微微发颤。

  下意识舔了舔干裂的嘴唇。

  那触感好像隔着。

  一层冰凉的玻璃传来,像一片潮湿的影子落在皮肤上。

  她是在亲我吗?

  这个念头让后颈的汗毛猛地竖起来。

  前几天她挥过来的拳头还带着风,砸在肋骨上的钝痛至今没散,可现在这举动……是赎罪?

  还是说,那些混杂着暴力的情绪里,真藏着一点扭曲的爱?

  我使劲闭了闭眼,试图从记忆里扒出她当时的眼神。

  没有毒瘾发作时的浑浊,只有两种东西在烧:恨,还有比恨更灼人的痛苦。

  倒像是某种困在躯壳里的疯癫,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住。

  身侧的苏早翻了个身,赤裸的胳膊搭在我腰上,带着滚烫的温度。

  她脸上还留着未干的泪痕,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晶亮的水珠。

  她身体的美让我觉得酥软无力,不受衣衫的约束,我随时能伸手取得。

  苏早做爱时总爱哭,一开始是细碎的哽咽,像被风吹动的风铃;到了情浓时突然就变成嚎啕,眼泪顺着鬓角往枕头上砸,能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;最后瘫软下来,只是睁着眼睛流泪,泪水把鼻尖泡得通红,像只被雨淋湿的小兔子。

  确实是件奇妙的事,皮肤相贴时能听见彼此血管里血液奔流的声音,仿佛两个孤单的灵魂真能借着肉体融成一团。

  可结束后的空虚感总来得猝不及防,像潮水退去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,空落落的,碰一下都觉得硌得慌。

  她身上的体香混着沐浴露的甜味,在密闭的被窝里发酵得有些腻了,像吃多了奶油蛋糕。

  但也说不上厌恶,我伸手把被角往她那边扯了扯。

  整个人像团烧得正旺的炭火,掌心贴在我胳膊上时,能感觉到热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。

  反观我自己,手脚总是凉的,此刻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,把床单洇出浅灰色的印子,黏在身上像张湿纸。

  不知道是不是过度劳累的后遗症,心里提不起一点劲。

  总不能一直跟苏早这么耗着,白天在商场里晃到腿酸,晚上蜷在酒店的被窝里听空调滴水做爱。

  是,现在口袋里的钱还够挥霍,可纸币上的数字总有变薄的一天,就像酒店窗外的天色,总有亮透的时候。

  以后要干什么呢?

  去找把我抛弃的女人?

  还是等着四年后,跟苏早在民政局门口兑现那个随口许下的誓言?

  可那之后呢?

  我要靠什么填满往后的日子?

  虚度是活,劳累也是活,可我站在这两条路的岔口,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清楚。

  “要做点有意义的事情。”我悄悄对自己说。

  找到母亲,哪怕只是问一句为什么;跟苏早结婚,看她穿婚纱的样子;做个好人,至少别让自己的孩子重蹈我的覆辙。

  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,指尖悬在删除键上,最后还是按了下去。黑屏瞬间映出我自己的脸。

  第二天清晨,苏早来掀被子时,我还沉浸在混沌的睡意中。她啪地把两份早餐甩在床头柜上,塑料袋摩擦的声响刺得我耳膜生疼。

  赶紧起来吃!再躺下去太阳都要晒屁股了!她双手叉腰站在床边,真丝睡裙的领口歪斜着,露出半边锁骨,蓬松的短发像炸毛的小猫般支棱着。

  明明语气凶巴巴的,可那双杏眼里闪烁的,分明是藏不住的委屈。

  我瞥见豆浆杯壁上凝结的水珠,她大概在等了很久,久到热气都散尽了。

  早早,谢了。我撑着身子坐起来,喉间干涩得发疼。

  这句道谢说得太郑重,反倒让她手足无措起来。

  她松开叉腰的手,无意识地拨弄着睡衣上的贝壳纽扣,耳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绯色。

  谁、谁要你谢了?

  她别过脸嘟囔,目光却黏在我脸上不肯移开,真想谢我……就去给我买几件新衣服。

  她揪着裙摆嫌弃地抖了抖,浅色真丝面料上还留着昨夜荒唐的褶皱。

  我记起来她好像是有洁癖。

  行,要连衣裙还是休闲装?

  随你。她突然把油条怼到我嘴边,盯着我看了几秒,突然噗嗤笑出声,喏,赏你的。

  我又不是小孩……

  赏你的原因是昨晚表现不错,本小姐很满意。她拍拍我肩膀,眼尾扬起藏不住的雀跃。

  我呛得直咳嗽:那个……

  哦,安全期啦。

  她误解了我的迟疑,托着腮看我狼吞虎咽,眼睛亮得像盛了星星,快点吃,早点买完回来。

  我想好了,咱们就在这儿住,直到我妈求我回去为止。

  晨光透过纱帘在她睫毛上跳跃,她目光里的温度几乎要将我灼伤,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在诉说同一件事:这个女孩正用全部生命爱着我。

  原来真的会有人,把另一个人的存在当作呼吸般理所当然。

  我从来不知道。

  正午的阳光滚烫,从空调房里出来的我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。

  没有一点风,空气是隐形的沙漠,人来人往的街道上,汽车刺耳的鸣笛声像发疯似的,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响。

  随便找了一家服装店,不大不小,里面琳琅满目的服装挂在墙上,最里面两个女人坐在一起看电视。

  一大一小,大的约四十来岁,身材臃肿,面目慈祥,可能因为经常笑的缘故,眼睛眯成了一条缝。

  在她怀里一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女孩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,扎着马尾辫,吃着手指。

  “妈妈,有人来啦。”小女孩耳朵动了动,扯了扯母亲的衣角。

  “小帅哥,买衣服啊?”女人把孩子放下,艰难地起身,眼睛里闪烁着欣喜的光芒。

  “买件裙子……”我随口一说,目光停留在电视机上面,很难想象这年代了还有人用这种老式的黑白电视,放的还是古早的动漫,但小女孩好像视若珍宝似的,目不转睛,生怕错过每一个细节。

  “哦,买给女朋友是吧?”女人有些激动似的搓手,肥胖的身躯挪动着到我面前,开始给我挑不同的裙子,连衣裙,吊带裙,短裙,我有些不耐烦,但是没有表露出来,“那麻烦你给我每样都拿一件吧,对了……你这里……有内裤卖吗?”

  女人明显楞了一下,然后恍然大悟似的,“有有有!等下哈!”转身急匆匆地回屋子里了。

  是的,我暗自思索,既然要在酒店住几天,那内裤也是应该要买的。既然要买内裤,是不是还要买卫生巾?

  女人在里面的房间翻找着什么,我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放到小女孩身上,店铺不大,但是小女孩被养的白白胖胖的,一双眼睛像两颗黑色珍珠,甚是可爱。

  电视里放的是黑白版的猫和老鼠,我看了一会觉得索然无味,开始和她搭话,“小妹妹,你家生意怎样呀?”

  小女孩看了我一眼,摇摇头,小声嘟囔,“我妈,不让,我和别人讲话。”

  “那你上几年级啦?”

  “没有,我,不上学。”

  “不上学?为什么?”

  “没,钱。”

  我突然一阵心慌。“没钱上学?”我心里默念。看她们打扮也不像是那种特别穷苦的家庭,还是说另有隐情?

  女人从里屋抱出一摞内衣裤,塑料包装在日光灯下泛着廉价的光泽。

  这些都是纯棉的,二十块三条。她喘着气说,汗珠顺着太阳穴滚落到双下巴的褶皱里。

  我注意到她无名指上有道明显的戒痕,像是刚摘掉戒指不久。

  您女儿真可爱。我随手拿起一条碎花连衣裙,布料在指尖摩擦发出沙沙声,怎么没让她上学?

  女人的笑容突然僵在脸上。

  她回头看了眼正盯着电视的小女孩,压低声音:她爸……去年进去了。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边缘,那个新毒品,叫什么咖啡的……

  我手里的裙子突然变得沉重。

  欠了一屁股债。女人继续说,极力挤出笑容,可在我看来那笑苦涩无比。讨债的天天来,学校不敢收。

  小女孩不知何时站在了我们身后。妈妈,杰瑞,被汤姆,吃掉了吗?她仰着脸问,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出我尴尬的表情。

  不会的,宝贝。女人蹲下身整理女儿的蝴蝶结发卡,汤姆永远抓不到杰瑞。说这话时她眼眶发红,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。

  我多付了两百块钱,说是给小女孩买学习用品。

  走出店门时,听见女人在教孩子念谢谢哥哥,稚嫩的声音像把钝刀,在我心上拉出细密的伤口。

  正午的太阳把路面烤出扭曲的热浪。

  我拎着鼓鼓的购物袋,塑料袋勒得手指发麻。

  转过街角时,撞见苏早蹲在酒店旁边的便利店门口舔冰淇淋,真丝睡裙下摆沾了灰,穿着住房送的拖鞋,粉红晶莹的脚趾扭动着,好像在打架,一副无聊的样子。

  这么急?我把袋子递给她。

  她跳起来勾住我的脖子,柠檬香混着奶香扑面而来,应该是酒店里的洗发水。

  她的舌头带着冰淇淋的凉意撬开我的齿关,这个吻来得突然又凶猛,像她做爱时抓我后背的架势。

  我感到一些融化的糖分被她渡进我嘴里,又凉又甜,她眼睛眯起来笑着看我。

  “好想你。”她又把头深深埋在我胸口,双手紧紧缠着我的腰,声音低低的。她柔顺亮丽的短发擦过我的下巴,触感让人心痒痒。

  我看了看四周,低声说,“回去再说……”

  “你就给了她们两百块钱?”苏早的声音差点刺穿墙壁。

  我眨眨眼睛,看着一脸不可思议的她,“好像是有点少?但这是你的钱,我应该回来征求你的意见啊。”

  苏早嘟嘟嘴巴,从购物袋里扯出我买的裙子,装作严肃的表情啧了几声,“这种地摊货会刮伤我皮肤的!”

  “那我再去买?”我傻乎乎的发言让她忍不住笑了,狠狠点下我的脑袋,“你真傻!我说什么就信什么?这裙子还不错……”

  她无意间瞥见袋子里露出的内裤,眨了眨眼睛,又盯着我认真地看了几秒,然后狠狠地点头,向我竖起大拇指。

  “表扬你一下,脑子看起来不那么笨嘛。”

  “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?”我送了口气,忙问。

  “听你说的她们母女是很可怜,我不反对你给她们资助,相反我还觉得写白这么善良挺高兴的……但是你有没有想过,你现在帮了她们,以后再遇见这种情况你还愿意帮吗?还是你只帮助自己有好感的人?你的钱够帮吗?这世界那么多苦难的家庭,你能一个个全帮完吗?”苏早低头摆弄着裙子,声音却像是一把铁锤把我敲醒了。

  我说不出话了,这才意识到我有多愚蠢,“可、可是,你先前说我才给那么点钱啊……我以为你……”

  “既然你想,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?我只是告诉你这个道理啦。”苏早摇摇头。

  当着我的面把衣服脱下来,露出少女洁白如玉的躯体,我主动走过去帮她把衣服穿好,她又抱住我的头亲了好一会才肯罢休。

  正午的太阳把沥青路面烤出扭曲的热浪。

  苏早的高跟鞋在巷口就崴了脚,她暴躁地把鞋甩进垃圾桶,光着脚丫踩在发烫的地面上,没走几步就疼得直抽气。

  背我!她蛮横地张开手臂。我蹲下身时,她柔软的身体带着柑橘香水味压上来,大腿内侧的肌肤贴着我的腰,烫得像两块暖玉。

  警笛声就是在这时刺破空气的。

  苏早在我背上突然绷直身体:着火了!她尖锐的指甲掐进我肩膀。

  前方浓烟翻滚处,正是那家服装店,火舌正贪婪地舔舐着温馨服饰的招牌。

  放我下来!苏早滑下我的背,却死死拽住我的衣角。她精心打理的头发被热浪吹得乱蓬蓬的,睫毛膏在眼下晕开淡淡的灰色。

  她猛拍我的脸,“写白!写白!”声音焦急又慌乱。

  我如梦初醒般放开她,然后不顾她的劝阻向那里跑去。

  火场里传来重物倒塌的轰鸣。有个肥胖的身影在橱窗后拍打玻璃,她的轮廓在浓烟中像融化的蜡烛。

  你在这等着!我扯开苏早的手,下意识想进去救人,她反手就给了我一耳光,清脆的响声让我们都愣住了。

  我立马清醒过来,是啊,为什么我要不顾自己生命进去救两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呢?

  我看店门口有不少居民正在用家里的水桶扑火,更多的是围在不远处指指点点,嘈杂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里。

  “真吓人那……好端端的,怎么就起火了?”

  “可惜胖姐那么好一个人,还有那么可爱的孩子,应该都没了……”

  “你们懂个屁,和咖啡沾边的,都该家破人亡!”

  我想起周雅霜尸体被发现的场景。

  一模一样的感觉,事情已经发生了,我好像什么都不知道,或许我应该错过了什么,脑子里一片空白,但我的手强硬地给了自己一耳光,它告诉我,这次我似乎有机会。

  我突然扭头看向苏早,她先是瞳孔放大,身体不自觉颤抖起来,下意识拉住我的手。

  她应该知道我想做什么,趁现在火势还没有到进不去的地步,我想进去救人,我的意识告诉在这么多围观群众里,只有我才能进去救人。

  两秒的时间长的像是憋着大便等了四十分钟的下课铃。

  苏早眼眶像是有大量鲜血涌出来,瞬间被染的通红,她痛苦地死死抓紧我的手,声音发抖,指甲深深陷进我手臂皮肤,“写白……不要,我求你了……真的……我爱你……不要这样……”

  我嘴唇发抖,有给了自己一耳光,闭上了眼睛。

  这时消防车的鸣笛响起,我重新睁开眼,惊喜地看着一个个英勇的消防员奋不顾身冲进火海,又低下头,松开了苏早的手。

  一个满脸是灰的小女孩被抱出来,群众开始鼓掌。

  一具焦黑的尸体被担架擡出来,众人都低头哀悼。

  “你还有别的亲人吗?”我远远地就听见有人问小女孩。

  我向那个地方去看,小女孩也刚好看见了我和苏早,出乎意料的,她向我伸出了手指。

  夜幕降临时,废墟里还有零星火光闪烁。

  小女孩坐在马路牙子上,捧着苏早买来的哈根达斯,草莓酱顺着她手腕往下滴。

  苏早蹲在旁边笨拙地用湿巾给她擦脸。

  我蹲下来平视小女孩的眼睛。她怀里抱着新买的泰迪熊,消防毯裹着她小小的身体。姐姐的项链好看吗?我指着苏早那条闪闪发光的手链。

  小女孩点点头,突然说:我爸爸以前也给我妈妈买过亮晶晶的东西。她掰着手指数,后来都换成小瓶子了……

  苏早的眼泪突然砸在手链上,她紧紧攥住小女孩沾着冰淇淋的手指。

  警车顶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废墟上。我看着苏早光脚踩在污水里的样子,她毫不顾忌小女孩身上的脏污,把她紧紧抱住。

  姐姐和哥哥会处理那些坏人的。她突然对小女孩说,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坚定,还会让你上最好的学校。”

  小女孩轻轻拉了拉苏早的裙角:姐姐,汤姆猫真的永远抓不到杰瑞鼠吗?

  苏早错愕地看向我,我说是猫和老鼠,苏早点点头,她的短发蹭着小女孩的脸颊:当然,就像……她的声音哽了一下,就像你妈妈永远爱你。

  远处消防水柱映在她们相贴的脸庞上,恍惚间竟分不清哪些是水痕哪些是泪光。

  而此刻,苏早正用她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小女孩被烧焦的发尾。我内心毫无征兆地生起一股罪恶感,一些模糊的场景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。

  我竟然有这样一种感觉:这一切的背后都和我有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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